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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【叁】
【肆】
冬至。
正值商会会长生辰。
商政两界自来盘根错节,此消彼消,此涨彼涨。搁在寻常人家普通得不过再普通的一场寿宴,拉拢关系谋求上位融进觥筹交错,此刻便要做出千番意味。
而这操办酒会的重担自然是落到作为会长女婿的白曜隆肩上。
沈家也算是担着亲戚名头,沈延须陪着白曜隆的阿姐,沈二奶奶奔波采买,王昊幸而偷得几日清闲。
那日王昊窝在弄堂内,将屋子里外拾掇个干净,收拾出不少尚能用的物什,想起那同院的学生,便仔细包好预备给他一家送去。
谁承想前脚刚踏出门口,就看到那学生满头大汗怀抱着的正是自家妹子。
“柳桥儿这是怎么了。”
“害了急病。若不是我在路上遇着她,还要硬撑给人家唱堂会呐。”他口中埋怨,心内却是万分焦急的,“先生来得正好,您可得好好帮我劝着她。”
柳桥儿听罢,虚弱的从他的肩膀处仰起汗涔涔的脑袋。
“这可是周家的堂会,前后排了一个来月的折子戏。多少人指着惹风头呢,我不登台事小,戏班子里同我搭戏的会有多怨恨。”
柳桥儿小小年纪将道理摆得头头是道,王昊一时语塞。
“可你这身子就算登台……”
她的唇边泛起一圈青白,一双眼全然失了灵气,她的手缠上他的胳膊,恳切道。
“王先生,您愿意帮柳桥儿个忙么?”
与往年不同,今年的宴会在白家郊外新置办的一处宅子中举行,据说是清朝某个王爷留下的别苑,府内假山流水颇为雅致,如今被再度翻新过后,更是显出另一番味道。
厅内装潢气派无比,复杂繁饰的水晶吊灯一瞧便是价值不菲,更不用提那一排排的西洋摆设。
其中最妙的还当属那个颇具古风的后院,三面环着红漆琉璃瓦的走廊,大红灯笼挂了不少,映得庭院灯火通明。而另一面则搭上戏台,铜锣唢呐,好不热闹。
王昊上了一半的妆,总是放心不下脚上缠着的布带,缠了又解,解了又缠。那时心一软应允下来,如今就是满肠的懊悔也不可再打退堂鼓。
戏班后台吵吵嚷嚷,对词的对词,谈笑的谈笑,说得最多的还属白府这个奢华别苑,似乎是今个见着,以后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王昊也曾远远的瞧过几次那宅院,亲眼所临才明白自己的那一团干柴软榻与白曜隆是有何等的不相称。
忽地门帘一撩,接连进来几位顶着军衔的士官。王昊本没多在意,直到看清这最后一位,手上不禁一抖,手中鞋子正落到脚边。
最后进来的是,白曜隆。
白曜隆依旧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呢制戎装,他低身拾起那掉落在他鸦青裙边的鞋穗,一手堪堪握住他纤巧的脚踝,道。
“鞋不合脚。”
王昊设想过今个会在戏台上看见白曜隆一眼,兴许他俩都打不上照面,然而没曾料到是这般仓促且有些狼狈的。
他眉间堆起褶皱,捻在眼角的胭脂水粉似依着乌黑雕漆窗棂开落的一枝白梅,那白梅迎上白曜隆的目光,他的声音像是自己做错了事。
“鞋子主人害了病,我就……”
白曜隆轻轻掸去绣花鞋尖招惹的一丁点儿灰尘,替他提好鞋子,敛声道,“我又没怪你。”
来不及多做交涉,逼仄的后台接二连三涌进几个小姐太太。某一位留着摩登卷发,白色毛绒的披肩搭上新式旗袍,她扭着步子一来便娴熟的环过白曜隆的胳膊。
“讲好的要先同我跳舞,这留声机片子都转过几张了,也不见你的人影。”
她嗔怪他,“有了太太的男人说话就是不算数。”
“你这么说不怕传进我太太的耳朵里?到时将你赶出去,她可不及你通情达理。”白曜隆两三句话说得圆滑周到,既给她一个下马威,又好好的维护住她女人的面子。
一旁的军官插进话来拿他打趣,“我说这外边有多少小姐在等着同白大少爷跳交际舞,这位爷倒好,在这儿跟小戏子攀谈起来。”
白曜隆笑过三月春风,揽过肩膀同他们打哈哈。
他一掀堆满微尘的绛红台毯,仿佛在戏台上打马而过。他管领风月,他喝令乾坤,他欢场叱咤,他轻侯蔑王。他那些无需藏着掖着冷剑真正的甜言蜜语可说给几个人听。
锣鼓当当的开了场,着一身黑色青素的武将唱腔浑圆老练,台上老生灵巧的舞起大刀,台下不乏有些叫好的声音。
然而平日看惯刀光剑影的看客们却恹恹欲睡,没什么精神头。
“这是我心忧闷无有消停,
撇下我一人好不伤情。”
一段西皮快板不知何时悠悠开嗓,在人的耳边绕了三转,直直渗入骨缝里。
台上的人把身体拗成一个曼妙的弧度,他一手将水袖抛高,一手微垂,轻薄的水袖便淌了一地。
捻着钞票吹银元的富贾,又或是滚在黄土白骨里的军官,他们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咀嚼戏文字眼的珠玑。个个来了精神,挺直腰板往朦胧的戏台上瞧。
她是寂寞哀怨的性子,他却拋出段羞怯青涩的眼神,这可不对,旁人的邹氏是入了精髓的邹氏,而他依然是他。可那盈盈一握的身段笼在一层刺绣青衣下,便早已足够被拨皮拆骨入腹,让人忍不住窥探更深深深处的秘密。
“曜隆。”一把女声在身边轻轻唤道,她正细细打量白曜隆的姿态。
白曜隆坐在头排的位置,正对住戏台,他合起眼,食指与中指压着拍子敲打在檀木椅的扶手上,嘴里尚有模有样的哼出调子。
女人又瞥一眼高筑戏台,心满意足的微笑。
“怎么。”白曜隆侧目看她,不知这锣鼓是真的有这等喧嚷么?她用手帕掩住唇齿湊到他的耳旁,“怕是表哥攒掇的这祸国殃民的折子,听着心乱看着心烦。你瞧瞧……”
她捏着绢帕的手指方要点到戏台的方向,白曜隆就握过她的手,温和道,“如此不中意便去内堂陪陪阿姐吧。她一个人可管不住沈延。”
她站起身子揉捏肩膀,雪就轻飘飘的落上她如云的发髻。
“这是上海的第一场雪吧。”
精雕细琢的戏台像是地上的一口云月,他们隔着一层窗户纸,那一端的白曜隆穿着服帖英气的军装,搂着电影院门口广告牌上才出现的时髦美人,这一端的王昊拖曳着褶衣水袖,咿呀出一声细腻的旧腔。
他们隔着尊卑的洪流。
王昊脑子里滋生出的藤蔓裹着这些是的非的来回冲撞,叹息白曜隆真真是吃了好大的亏。
而此时此刻高高在上的白少将正陷在台下的阴影中闭着眼翘嘴角,感慨这样一个玲珑的人独独被自己攥在手心。
宴会拖到极尽半夜,涂抹在上海这座城市躯壳外的金粉仍显出三分颜色。
白曜隆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,王昊正被几位军官上前搭话。
沈延拉着个小丫头扑过来扯白曜隆的袖子。
“舅舅,舅舅。听说一会儿江边会放烟火,带我和平茹去瞧新鲜吧。”
白曜隆看看难得服软的小侄子,又看看一旁穿着粉布褂子的小姑娘,这才认出她原来是老管家老来得子的小女儿,陪沈延学过许多的洋玩意儿。
他脑筋一转,弯下身子对着平茹乐起来,露出雪白的齿贝,小姑娘面上一红。
“听说你的梵婀玲拉得极好是不是?”
“这位老板方才举手投足都是风韵,可谓难得。”
王昊知晓他们并不懂戏,又不好反驳自己是个半路出家,他抿起嘴角,连道几句“过奖过奖”。
讲武堂是不是教得都是这般难缠的人物?他腹中诽语。转念一想,不对,白曜隆即便是难缠无赖,也是更可爱的。
“还不知道老板名号,到时候那戏院花篮也好有个实在的主人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等久了吧。”白曜隆一手捉住他缩在袖口的一点圆润指尖,他一闪即逝的惊喜神色被他抓个正着。
白曜隆从头至尾都没有赏给旁人一个正脸,只对着他讲。
“我开车送你。这才能对得住几位军官替我陪你聊天的美意不是?”
几人面面相觑,彼此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,便躬身同他们告别。
待他们驱车而去,白曜隆才摘下自己的围巾将他紧紧围住,一手抚掉他肩上的落雪。
他的脸冻得红彤彤, 围上厚重的围巾,只留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露在外面,兴许是他的妆没卸干净,又或是什么旁的原因,白曜隆的心头被轻轻挠了一把。
“做什么望着我傻笑,又在肚子里灌什么坏水。”王昊口中呵出一股白气,他的轮廓称得更外柔和。
“自然是有乐事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原本有本事唱成名角儿让满座捧着撒银票的人,今后却单单只能为我一人唱戏,你说值不值得高兴?”
白曜隆诚心诚意宽恕他隐瞒的过失,再而叮嘱不可有二。
王昊垂下头,雪花就覆上他的睫毛,“也不知是要夸我还是贬我。”
白曜隆笑着,食指刮过他冰凉的鼻尖,“你说呢。”
沈延捂着腮帮子大呼酸得牙疼,在一旁不耐烦起来,他拉扯过王昊的胳膊便往车上拽。
“再晚可就赶不上看烟火啦。”
别克车载着两大两小四个人稳稳的停上外白渡桥,头顶的烟火翻腾摇晃,在天穹蹦出一曲芭蕾。
王昊半个身子倚挂在阑干上,那神情似乎比沈延和平茹还要快乐。
红的绿的火光蹭上他的面颊,白曜隆望着他,想起在老家庙会时瞧过的不老脸谱,皆抵不过这样一张生动面孔。
一场烟火匆匆,空气中弥留着硝石的味道。
白曜隆同小姑娘躲在车后咬耳朵,王昊不明所以的望向沈延,四肢还未长开的少年耸耸肩,表示毫不知情。
不远一处小姑娘从车箱拿出琴盒,梵婀玲架上肩膀,姿态端得有模有样。
白曜隆走过来拍拍沈延的脑袋,有意奚落,“你瞧瞧人家平茹,比人家大,什么都不会。”
“会拉梵婀玲她也是个小丫头片子。”沈延不服气的跑去扯她的羊角辫。
平茹孩子心性想在沈延面前逞威风,奈何新手有些不好意思,试了两下都是走音。
“小丫头,你是看到他俩紧张,还是我在你身边紧张。”
“哪儿那么多话!”平茹翻了个白眼,被他一激,果然音乐顺耳起来。
白曜隆弯腰背手,行了个绅士礼仪,冲王昊伸出右手。
“这位先生,不知在下有没有荣幸能请你跳支舞。”
王昊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耍什么把戏,笑着搭上他的手。
“先说好,我跳舞不在行,更不要说女步,可不要扫了你的兴。”
“非也,非也。在下之意本也不是跳舞,不过是想这样……”白曜隆扣住他的手掌,从握着他手的姿势,变成十指交缠,又顺势搂了搂他的腰,“还有这样。”
“土匪。”
“还有更土匪的你信不信。”
沈延在一旁忽然从平茹的身后一手蒙住她的眼睛,一手捂住她一只耳朵。
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。”
两个人跳着不成章法的舞步,沈延是经不起折腾的,早早在车后座窝着睡着。
平茹被白曜隆拥着抱进车里,她睡到一半便迷迷糊糊醒来,天竟又下起雪。
那一夜,她趴在车窗上,看着大少爷和王先生从外白渡桥的桥头走到桥尾。王先生提着嗓子从春秋亭呵手別逢唱到金銮殿卖痴做疯,他是白蛇传里烟花路上一伞一扇少年郎,他是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一颦一笑美娇娘。
他真当同他一夜走到白头。
——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