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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壹】
1936年,春,旧上海。
正午的热乎劲儿方缓慢的褪去,风便湿冷的打了招回马枪。
白曜隆裹着风衣从电车望向窗外,洋行戏场,电影院门口巨大的招牌,四周围着的红绿灯泡还未亮起,美人的摩登圆润脸庞却早已融进了日色里。
头顶盘响起电车的铃音——叮铃叮铃。
短促的像是蝉鸣。
白曜隆记得自己上次进沈家宅子时还是二八年华,墙头养的花儿摧枯拉朽的直烧进园子里,而这一年却只剩下了一层青苔,倒是墙外的卖花声又清亮了罢。
藤架下摆着未用完的茶具,他嘱咐柳妈不要禀报,提着箱子便进了大厅。
香烟与铜炉腾起的交缠缭绕,一股倦怠的味道。
“打这张可不好,我瞧打这张才能做一手好牌。”
几位小姐姨太围在一起吞云吐雾说地谈天,这边的一桌正搓着麻将,竟是没人在意这屋檐下多了个人物的。
直到白曜隆躬身摸牌又丢出,沈少奶奶才回身抬手使劲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。
“我的个小祖宗。”
桌上的人不明所以的对着白曜隆上下打量一番,都听说这有哪户的少奶奶小姐好捧戏子为乐,如今这头戴礼帽身穿风衣的洋学生模样倒也新鲜稀罕。
“不敢不敢。你这边要是叫了我祖宗,让沈大少爷随你改了口,这改口费我可是掏不起。”
“这么大个人,就是娶妻了也没个正经。人都说湘粤的人是糖醋排骨,上海人是粉蒸的肉,你这扛枪灰里来土里去的算什么?”
沈少奶奶本姓白,祖籍西安。下面一个弟弟,而后随父亲打仗来到上海,从此便扎了根入了土,这下关系也算明朗了几分。
“‘糖醋排骨’我见得多,‘粉蒸肉’莫不成是那个样子?”白曜隆一手插住口袋,下巴一扬。
这面的小姐太太正听着白家的两个姊弟聊得欢愉,方才注意到那面有人正开了戏腔。
“我已巧计安排定,冒险投考入曹门。
吩咐声花菱与我换衣襟,施礼辞别同胞人。
你休愁闷且暂等,此一去定娶回一个美佳人。
你静听好音。”
像是繁花中陡然开落出一朵山茶。圆润的嘴唇,眉眼不失精神,无论哪样单看下都不足够的出彩,却凑出张极好的面容。长衫素净,很是能衬得出他的气质。
白曜隆想着,如是过了两年,他应是长得更好看些的。
“白少尉这回可猜错了,人家先生可是北方人。”沈少奶奶手里剥着瓜子,嘴上还不忘拿白曜隆打趣。
“哪户的少爷。”
“这就不知了,说是城郊哪座福利院学堂的教书先生。本是来找你姐夫求些救济钱的,他不在,我也做不了主。这不又被她们捉去当了新鲜,不放人了。”
白曜隆没有问明白,而后的许久也没有彻底弄个明白,王昊就这么被推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听说先生是北方人,可是挨着那皇城根儿,听着京戏长大的开嗓便是不一般。”
“再来一折吧,再来一折。”
有的人起哄,有的人搭问。
“会打牌么。”
那是白曜隆问他的第一个问题。
“……打得不好。”
就是这一个问题,王昊也是扯了谎的。
白曜隆占着姐姐的位子,把沈少奶奶挤去一边,和王昊坐了对桌。
“你输了我担着,赢了可要分我一半。”
王昊的牌技是在老家没倒的时候,和家里的一群少奶奶姨太学的,也曾做过场面上的高手,几年下来,剩了个不滥不精。
然而几圈下来,哪怕是一三五不靠,二四六不临的一把烂牌,竟也没输出过一分钱。
打到后场,看热闹的摸牌的都疲了乏了,王昊也一直在赢。
白曜隆瞧着旁边两家的脸色,自家姐姐的脸上像是挂了霜,更不要提另一头罢,于是伸着脚在麻将桌下连踢了王昊几下。
白曜隆的个子在男子中已算高挑,奈何桌子宽得要命,又要稳住台面上的端正,腿伸不过去,麻将桌下这脚上虚无的使不上力气,到了王昊那里却成了轻佻的撩拨。
王昊有意无意地瞥了他几眼,忍到最后便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。
场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,白曜隆一把扯过他细藕似的胳膊就往门口拉,“这位哥哥肯定是嫌屋里闷了吧,我这就带他去园子里转转。”
藤架下的茶不知凉了么,这风却是有些暖的。
“我今日便是出门忘了查一下黄历,不知命犯小人,屡屡碰壁。”
王昊甩开白曜隆的桎梏,兀自说着便平白填了一肚子气。唱曲儿说笑,荒废了半日,这借款也没有眉目。
“没想到先生读书人,也迷信这风水命途。哪日一定来我府上讨教一二。”
“不用麻烦了。我瞧你额窄眉长,生就一副刻薄相。克妻克子。”
白曜隆摘了黑色的圆边呢绒礼帽,点头答应着。
“没想到这一时三刻先生就把我的长相看得这般仔细。”
利落的短发,尖细的下颌,眉眼中不知是冷漠还是傲气。
王昊话刚脱口便是悔青了肠子,恨自己嘴上没有一个把门儿的,怎么说出这番咒人的话。
那场烟气弥漫里白曜隆的话不多,长相更是模糊的,待看清白曜隆此刻依旧温和样貌,这悔意便更是多了一分。
白曜隆抱着胳膊不怒反笑,王昊支支吾吾的想要往回找补。
“那……那没有娶妻的便要另算。”
白曜隆叹了口气,“这可真是要可惜了,我已经娶妻了,看来以后是要一个人独守空房咯。”
王昊见他这副模样,单是容貌也像方过二十,怎么也不像已做人夫。
白曜隆没有在意他,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银票和散碎的银元。
“怕是不够,不过要是依咱俩对分的规矩,可也是差不离的。”
他打开他的手掌,“到时你在门房那里留个号码,学堂要是没有装德律风,便留个明白的地址,回头给你补上。”
王昊再回想起那早,离了教职员办公室时,有人笑着要替他占一卦。
水天需。干下、坎上,隐忍待机之象。*
白曜隆是西安人士,自小在军部摸爬滚打,是个惹人钦佩的人物。
他口中的“妻子”是现任商会会长周某的女儿,前些年在老家订下的亲事。算一算这打仗的年头,想来是没有什么“夫妻之实”的。
这些话都是王昊打同事口里听来的,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什么,就这样听到白曜隆的名字便留意着。
兴许他本来就是上海传奇的一个人物。不过若说是人物,他妻子家的花边新闻倒像是更多一些。
王昊从报纸上裁下一篇关于白曜隆的报道,细心的夹在了本子里。
“王先生,这就走么。”
新民学堂的校长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,分明年纪还没到四十,头发却是有些花白的。
王昊把钢笔和本子收到包里,对他的客气感到有些心慌。
“王先生。”
“我明白的。”
“您看这钢笔能值多少钱。”
“不值钱,不值钱。”
王昊把钱收进了口袋,估摸着学堂还能挺下几日。
上次白曜隆接济的钱是解了燃眉之急,可是真的要扑灭这大火,恐是万万不能够。
他还在惦念学堂的事情,只觉得有人拉了一下他提着的皮包,他刚反应过来,整个包便过到了那人的手里。
“学堂里没有教过学生走路的时候要看路么。”
白曜隆打开他的手包,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放了进去。
“刚刚去了当铺,看到这么旧的钢笔居然也有人好意思当。想来这旧物也是和好风水迷信的人最相衬。”
白曜隆谈完军部公务自集贤居出来,远远的看见王昊犹犹豫豫的进了当铺,便一路跟了过来。
这样说着,便合上他的皮包递了过去。王昊低头一手接过,露出年轻人好看的侧脸。
白曜隆这才注意到他左边的耳垂上缀着一只小巧的耳洞,看得人心里发痒,却又说不上缘由。
“你倒也不客气一下。”
王昊瞪着眼睛回望他,看着茫然。
“我客气一句你便有三句等着我,莫不如都各自省些气力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何不‘不客气’到底,学堂是不是又遇到了周转上的麻烦,怎么不见来沈府。”
“‘不客气’同‘不要脸面’还是有区别的。您说对么。”
两人诚然对方能够明白,有些话不用点破方沉默。
“为了三四十人失了自己。将父亲留下来的物品当掉终归是不好的。”那钢笔是德国的产物,有些年头,笔盖上留着刀片划下的名字。
王昊知道白曜隆是聪明的,而片刻才知道他也是细心的。
“东西图个念想,如果人在心里,便不需要凭借。”
“那现在可不同了。”白曜隆煞有其事。
“有何不同?”
“以前是父亲的馈赠,如今是我的转赠。先生如果再把它当掉,可要承认这心里有我。”
王昊还是头一遭见到这般油嘴滑舌的人,再细看他今天的装束,从军帽到军靴,很是飒爽利落,大抵加之他自身的缘故,无端在郑重中又多分痞气。
转过街角的小吃摊子,白曜隆嚷着多久没有吃上上海的三鲜馄饨小笼包,拉着王昊便要坐下。就连这吃食,也封不上他的嘴。
王昊握住勺子吹着汤,有时不答,他也能变着法的说上几件新鲜事儿。
一来二去,王昊也放下了戒备,像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。
“若用一个字说尽先生不知恰当否。”
王昊佯作吃惊的模样,“比土匪还无赖的人,现在是学会了征求我的意见不成?”
“说我刻薄,我瞧这二字用在你身上也未尝不可。”白曜隆被他的样子逗笑。
“看来在白少尉心里,两字形容我便是刻薄,那不知一字是什么。”
王昊长得颇为灵气,像是饮罢北方的雪水,凉澈得入了骨子。刘海下露一双眉目,也藏了秋月。哪怕些许情绪的变化,眼底就起了波折。
“一个字,”他顿了顿,慢条斯理,吊足了他的胃口,“痴。”
王昊笑笑,也不反驳,“若用一字概括白少尉,是什么?”
白曜隆皱着眉像是极认真的思索了一阵,挑了挑眉,“色?”
如是一个人在你的心中占据了地位,哪怕做什么都是好的。
王昊这才觉得他是由衷的可爱,就连插科打诨都透着的可爱。
“没想到你看自己还算深刻。”
“我一向有自知之明,能输二百绝不带一百九去的主。”
王昊知道他这还是在吃心那日给自己做内应,自己却会错意的事,不再吞吐。
“你这人,非一个‘奸’字不能言之。”
“喔——这个‘奸’字要怎么写。”
白曜隆摸着下巴细细琢磨,伸出手掌,递到他的眼前。好好一只白净的手,硬是磨出了枪茧,他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。
“‘奸’字有什么不会,还不就是一个‘女’字边,再加一个……”
感觉到身旁不怀好意的笑,王昊才反应过来,“啪”地打掉他的手掌,方生起的一丝敬佩陡然熄灭。
“就是这样,聪明归聪明,永远用不到正处。”
“先生‘好为人师’,这下却要怪罪到在下的头上了。”
“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。”
“那要如何用,‘好为人妻’?”
不知聊了多久,霓虹替了日头。谁料那日最痴的人最终会参透了是非黑白,最聪明的人不过落得一个痴字。
——TBC
*占得需卦,大抵上均处于不利的情况中。有时对象为已婚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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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什么多了不怕那什么。